从旋转木马被抱上下来时,俞琬的脸颊红扑扑的,不知道是因为冷,因为那口热红酒,还是因为兴奋和残留的羞。
她低头整理被风吹乱的围巾,目光却忍不住飘向身旁的人——
他正用力拍打大衣下摆沾上的雪泥,动作大得近乎泄愤,耳根那抹红似乎还没完全消。
“谢谢您陪我。”她小声说,心里涨满了暖洋洋的快乐,像揣着一只打着小呼噜的猫。她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,还坐了她指的那架雪橇。
虽然严肃得像在执行什么军事任务似的,但她就是知道,他没真生气。
克莱恩没接话,只是伸手把她又滑落的围巾重新绕好。“走了。”
这时,童声合唱随着风飘过来。一群孩子围着烛光站成圆圈,在纷扬雪花中唱着圣诞颂歌,那旋律温暖得像壁炉里的火光。
“leiserieseltderschnee…”
(雪花轻轻飘落…)
俞琬不由得停下脚步,德语的日常对话她现在基本都能听得懂,可一旦化作歌声,就又有些懵懵的了。
在上海的教会学校的时候,班上的女孩子也有的会去唱诗班,好朋友拉她一起去,她怕羞,每次圣诞节,大家唱圣诞颂歌的时候,她总是缩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,把脸藏在赞美诗集后面。
她一知半解这么听着,直到身侧突然响起低沉的男声,金发男人望着远处烛光,薄唇微动:
“静静落在屋瓦和田野,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…”
俞琬倏地转头望向他,克莱恩却没看她,目光静静落在歌唱的孩子们身上。
“但我的小屋知道,它已经被雪覆盖…”
忽然,她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,轻轻握住了她露在皮手筒外,已经冻得有些发僵的手。是克莱恩。
他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她的,手指骨节分明,虎口有枪茧,粗糙触感摩挲着她冰凉的肌肤,那动作随意得像本能,仿佛只为了防止她走散,力道松得随时都可以抽离。
可俞琬却像被烫着了。
他的体温很高,像烙铁似的灼得她指尖发热,那热意又顺着指尖,一路烫到她四肢百骸里去。
渐渐的,心跳声大得快盖过唱诗班的歌声,脸颊也烧起来。她不敢动,也不敢看他,只那么僵僵站着,假装望着前面,却连孩子们的脸都看不清,所有感官都集中在那只手上去。
歌谣唱到了最后一段,旋律变得更加绵长,雪花静静飘落,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肩膀上,像撒了一层糖霜。
在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,克莱恩轻声补完了歌词:“因为圣诞老人今夜要来。”
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们相触的指尖。
俞琬仰起脸,望进那双倒映着灯火的蓝眼睛:“您…相信有圣诞老人吗?”
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,长久的沉默中,只有他们交握的手还在传递着温度。
“我五岁之后就不信了。”他终于开口。那年圣诞,父亲告诉他,礼物是管家准备的,雪是水汽凝结的物理现象,而圣诞老人不过是商人的发明。五岁的赫尔曼·冯·克莱恩,从此再没在床头挂过圣诞袜。
“但…”也许,他对自己说,有些谎言值得被当作真的相信。
俞琬的眼睛没来由地湿了,不知是因为融化的,还是因为别的什么。
歌声的余韵消散在雪夜里,人群开始鼓掌散开。
金发男人极自然地松开手,仿佛方才那触碰只是圣诞魔法制造的幻觉。“该回去了。”
回程的车上,俞琬抱着她的新熊,裹着他的围巾,车窗外的街灯在视线里晕开斑斓光点,眼皮越来越沉,最终抵不住疲惫,歪着头睡过去。
她今天太兴奋,也有些累了。
男人放慢了车速,将暖气调高了一档,等红灯时,侧过头看向副驾驶。
女孩此刻真成了一个瓷娃娃,雪花扑向车窗,又被雨刮器无声拂去,暖黄街灯映出她唇角残留的一抹红酒渍,像落在雪地上的樱桃酱。
在意识到之前,他已然伸出手,极轻地将她脸颊旁滑落的围巾往上拉了拉,又迅速收回,黑皮手套在方向盘上蓦然收紧。
他盯着自己的手,陷入了短暂迷茫。
传统体验流程执行完毕,目标情绪反应高度积极。自身状态评估:异常。
他抿了抿唇,将视线重新投向前方。
或许,明天可以再安排一次“传统体验”,比如夏洛滕堡宫的冰场,或者选帝侯大街的拐角那家以热可可闻名的老咖啡馆。
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幼稚。
但也不是不可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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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月24日下午四点,柏林的天色已然暗下来。
克莱恩站在书房窗前,官邸花园里,老橡树上挂满了蜡烛灯,这是母亲在世时的传统,即使她不在了,父亲也固执地保留着。
今年,这栋冷清了多年的房子里多了一个人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