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节(4 / 5)
是要投富贵人的癖,越精细越好。绸要细滑,絮要松软,绷篷子的竹篾要削得光滑无刺,最要紧是针线得细密匀整。没上三个月,他便大致学会了,剩下的便是用心了。
这时他才后悔起来。可这世间有两样最没用:一是嫌娘胎没投好,二便是后悔。
不过,他生性疏懒,来京城后更没有多少生趣,也懒得争,便忍着师傅的刻剥,慢慢练手艺。至多夜深人静时,躺在半间漏雨草房那张烂木床上,填一两阕没情没绪的寂寞曲词。正如柳词那句“闲窗漏永,月冷霜花堕” 。
时日蹉跎易过,慢慢挨过头两年,他该独自做活了。猫窝团只有六个人,六人将京城分作六片地界,各守一片,谁都不能侵街越界,否则其他五人便合起来撵走那个越界人。柳七只是个异乡小徒,更没有地界让他寻趁生意,除非离开汴京。他也想过去其他路州,但这门营生得富户多才有活路,富户多的大城,规矩自然都一样。
他师傅召集了其他五个猫窝匠人一同商议。可生意地界命一般,谁肯轻易让出一寸?何况他的手艺已经渐渐胜过了那六人。那六人合计了许多天,最终把城郊分给了他。
城外地广户稀,寻活儿吃力。他也没法计较,便日日在城外找大宅大园,挨户寻活儿。每天挣的钱还不如做力夫,但毕竟干净轻省,不用淌臭汗。
乌扁担也到处学手艺,却始终找不见门道,见柳七这猫窝活计轻省,起初还跟他学了两天,却耐不下心,那慢工细活太熬磨性子,又嫌挣得少,仍去卖苦力、抬轿子了。
乌扁担若仍在家乡务农,虽苦累,凭着那身气力,倒也能一世稳当。可这人心,水塘一般,就怕搅。没风时,哪个不是水清波平?一旦翻腾起来,便一个比一个浊恶。面上瞧着越静的,底下淤的黑泥怕是越厚。
自从离开家乡来这汴京后,他们的心全都被搅乱。其他人还好,近一年来都渐渐安宁了。乌扁担那粗直性格,始终学不会弯转。山石一般,若不动,能稳一辈子。一旦滚下坡,没了拦挡,只能一滚到底,粉碎为止。
他和那个轿夫伙伴任十二这会儿怕是各分了二十五两银子,正在勾栏里搂着歌妓吃酒吃肉。柳七因时常填词,极善虚想情景,甚而能想见乌扁担那得意大张的鼻孔、歪咧大笑的乱髭大嘴,连喷出的热臭气,似乎都能闻到。
柳七顿时一阵厌恶,但随即想到,乌扁担恐怕是昨天听到那桩凶案,乱了神智,才去绑架人家妇人。还是该亲眼去瞧瞧。
他转身往城南走去,他知道乌扁担会藏身在哪里。
牛慕站在街头,悔沮之极。
出门时跟妻子夸了大口,一定寻回她姐姐宁妆花。可到了街上,问了半天,才发觉要寻那伙贼人,真如麦垛里寻根稻草。新宋门大街直通景灵宫和相国寺,街上每天往来车轿不知有多少,谁能记得前一天进城的一车一轿?
他本就文弱,难得走路,走问了近两个时辰,疲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。走到太庙街,见巷子角有个小茶肆,便挣扎过去,一屁股坐到进门第一张凳子上,要了碗煎茶,一气喝下,接着又要了两碗,灌饱了肚,才缓过些气力。
他瞅着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白瓷旧茶碗,不由得伤叹起来,自己没用到这个地步,连这三碗茶钱都是妻子给的。
人都称他妻子叫宁孔雀,他自己也深觉娶了一只金孔雀。
他们牛家世代以雕版为业。先祖还只是民间书坊雕工,到他祖父,苦练出一手绝技,刻工精整、刀法剔透,不论颜肥、欧瘦,还是柳体森严,均能穷形尽神、备得其妙,因此,被招入国子监做了官版刻匠,专雕官修监本书版。到他父亲,自幼就受严训,雕功更是精进,做了官中钞引刻匠。钱钞、茶盐引事关朝廷财脉,防伪是头等大事,每张钞引分六印三色。敕字、大料例、年限、背印四道印用黑色,青面用青,红团用红,皆饰以花纹。雕版、印刷均需天下第一等名匠。他父亲专雕敕字印,雕工谨严,精至毫末。围饰金鸡、金花、盘龙、翔凤等纹样,更是圆劲纤密,无人能及。
牛慕上头有三个兄长,都自幼便跟从父业,习学雕工。牛慕出生后,他父亲觉着牛家世代做雕匠,到自己已到了顶,再好也不过如此。便想让牛慕读书应举,升一升牛家门庭,像那些品官人户,起两根门柱,架一座横额,铺上青黑瓦筒,建一座乌头门屋。从外头瞧着,也好让人敬畏敬畏。
于是,牛慕成了牛家几代里唯一一个没学雕功的后人。他父亲倾尽积蓄,延请儒生给他训蒙,又送他进童子学、府学。牛慕也生来安分坐得住,习字读书都不怕。老师让他读,他便读,让他背,他便背,从不拖延,更不偷懒。只是,不知由于雕工家风熏染,还是他生性就刻板,记、写、背诵他都不怕,但只要让他丢开书册,写首诗、作篇文,他便顿时变成根木头,一个字都憋不出。他又偏偏生在王安石变法之后,科举应试首重策论文章。他这等作不得文的,自然如望广寒宫,无梯亦无门。
他读《论语》,最让他感喟的是颜渊那句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
↑返回顶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