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开,她被引上二楼书房。里面戴着硕大圆片眼镜、略微有些朝天鼻的高大男子站着,穿着西装衬衣,手里拿着烟,转过来看着她。他笑着,她也笑着。男子道:“我一早听说沪上有这样一位地下黑市的人物,没想到……”
“咱们这行,没想到的事情也多。”两人在窗外无论如何看不到的扶手椅上坐下。
“之前我和叙甫在锦江饭店吃饭,他让我将这样东西给你。”
男子说着掏出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她。她打开,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纸条,上面的字是打印的,是用她最熟悉的密码写的,于是她读得很快,很快很快。
内容本身也短,读完她抬起头来看着男子。男子笑着。那眼神仿佛是在礼貌地询问她信件具体的内容,但又像是已经知道了应该是什么内容。很多年后,她终于听到他的下落时,漠然回忆起那目光,竟然从温柔里读出一股子同病相怜来。
但当时不懂,当时只觉得,那是在问她,你也要走吗?
“是啊。”她说。
“是吗?”他说,“啊,这世道就像一只走得越来越快的钟。”
她听到“越来越快”四个字,几乎落下泪来,“是啊,我的日子也不远了。”
“咱们不会去同一个地方。”男子一边说一边起身,去一旁的小矮桌上拿起玻璃杯。她也反应过来,两这是人初次见面,大概以后也再不会见面了。
“咱们来喝一杯,为我们的初次见面。”男子转过身来,把杯子递给她,里面荡漾着琥珀色的酒液,“如果还能见面——”
“我请您喝一杯。”她说。
“好,来,祝你顺利。”
“祝您顺利。”
她花了一些时间来收拾行李——不难,只是要做得悄无声息,甚至还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,让大家以为她跑到别的地方去了,比如东南亚什么的,为此适合卷款或者欠钱——但是她要格外花很长的时间,去思考怎么和丁雅立告别。
像是梦中猝然觉得剧痛才醒来。醒来发现残酷的事实就在眼前。逃避得越久,疼痛就越剧烈,天旋地转地满脑子只看见好几个“如果”在空中旋转,想抓住那一个,这一个也舍不得,抓住这一个,那一个也可惜。
也许想做一切都可以,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悔不当初。
也许不如什么都不做,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悔不当初。
“怎么想起来今天请我吃饭?”
于是,在锦江饭店的小包厢,丁雅立一边满眼带笑地看着满桌自己喜欢的菜,一边拨冗把笑意投射给她。她想接又不敢,生怕被丁雅立看穿。丁雅立最近越来越聪明了,越来越会体察她的情绪。或者是她最近情绪太外露了?但无论如何,她既害怕,又享受。
别人守株待兔,她是守株待猎的兔子。
“没什么事,就是想和你吃饭。赚这么多钱,总要找个地方花掉。”
这是她这些年来最常用的说辞了。实践证明,它无懈可击。
丁雅立抬了抬眼,笑笑,顺势与她说着最近她又发了什么财。聊着聊着她渐渐心酸起来,甚至喉咙都要被顶住。
为什么她们在最后一顿饭上聊的竟然是这些?丁雅立当然是感知到了她的回避才顺着这面墙逡巡,她站在高墙内却萎靡下去,希望丁雅立攀着藤蔓翻越进来,或者干脆把墙砸了走进来——进来看看自己的真心,看看自己为她种下的玫瑰园——自己不出去,偏要丁雅立进来。
你进来啊,进来。你不见我身上都是自己给自己加上的镣铐?你不见你面前地上就有一把钥匙吗?
“你——”
“嗯?”
“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啊,”走出去的时候,丁雅立说,“怎么了?”
她停下脚步,看着丁雅立。
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相识时防备的客套。其实这样的关心的表情是那样熟悉,她看过很多次。曾经很享受,近来这一年,渐渐变得刺目——直到此刻,直到此刻她才舍得重新看。
像晦暗黄昏中的秋月一样,温柔,明亮,皎洁。
“没什么,人生嘛,总是有喜有悲,都是正常。”
随缘聚散,生离死别也是一样。
丁雅立听了,笑笑,“小小年纪。”
“小小年纪?”
“我说你,小小年纪,才会这样以为。”
她也笑,“那我该怎么以为呢?”
她看见丁雅立走到屋檐下,抬头看着沉沉欲雨的天空,她觉得自己会记住这个画面,记一辈子。
“人生当然有喜有悲,但更多的时候,是一种喜悲参半、很难说得清楚的情绪。日日都是这样过,渐渐不知道算是快乐还是不快乐。”
她想说你一定要快乐,却不能开口。只是在后面默默地望着丁雅立的背影,像以往一样。
当晚回家,她写了一封信。准备好钱,到时候走的那天给门房,让门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