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假,可她的爷爷是革命党,一旦奉行了思想开明,整天给后代的都是新式教育。她不反对,她很喜欢,而且小时候她接触过、听说过的私塾先生们也的确不怎么样,没使她厌烦,也没激起她的兴趣。她其实喜欢诗文,她想知道大人们说这好那好,到底是哪里好,她怎么看不出来。可周围一个师傅都没有,她拿着王国维看了三天只骂自己榆木脑子。
然后她遇见裴清璋。
一开始她还没看出来是那些女生孤立裴清璋,后来见一群类聚和一人孑立也就自然明白。可是这借口她不懂,“她家是遗老”,然后呢?她问,她们还是说这些那些。她也就没再问。上国文课的时候老师喜欢裴清璋超过所有人,别人回答不了的问题都转而问裴清璋。她看着裴清璋落落大方地回答,再看看周围人的表情。
继而又看着裴清璋的侧脸,看了很久。
那天她喊了一声坐在树下看书的裴清璋,那时还不太熟,于是自觉冒失,开始努力找话套近乎。在看什么书,那天的作业啊,现在想想这自来熟的本事早就不止于此、日益精进、能看人下菜碟了,可一旦回想与裴清璋最早的一对一对话,竟然还会脸红、还会觉得尴尬。裴清璋倒是好脾气好教养,声音清晰语调平和,不卑不亢地回答她——
自己简直像只狗,小狗,傻狗,乡下土狗,新到一户人家,看见人家家里的大猫,上去摇着尾巴,而裴清璋就是那大猫。
她坐直身体,对着脑海里的这幅画面无声轻笑。
后来,她们就相处开了。不知道是狗尾巴摇得好,还是大猫终于放下了戒备,两人成了朋友,她成了整个班上唯一一个愿意和裴清璋说话的女生,裴清璋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,渐渐地班上那些女生竟然生出势不两立的顽固,彼此成了对方唯一的朋友。
她们一起上学,准时在校门口碰头;一起放学,天气好她陪裴清璋走好一截回去,天气不好她就让家里司机先送裴清璋回家;吃饭要一起,周末出去玩要一起。有一次送裴清璋回去,裴清璋把书拉在车上,她赶忙下去送——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裴清璋看上去失魂落魄——跑上楼梯,正好遇见裴清璋的母亲出来。
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瘦削的美丽妇人,岁月没有夺取她的皮囊之美,只是没有放过她的灵魂。
在母亲失神的瞬间,裴清璋转过身来,谢谢她,拿走了书,与她告别。直到回到家,她都没有明白刹那间裴清璋脸上转换的好几种神情各自是什么,有什么意涵,是因为什么。她带着疑惑回到家、上餐桌,被父亲问及,才说今天遇到了什么。
于是父亲说哦,这样啊。
“爸爸,说她们家是遗老,什么遗老?”她问。她的哥哥在一旁嘲笑道,什么遗老,当然是满清遗老,不然还有明朝的遗老啦?她打哥哥,父亲放下筷子,认真道:“裴家祖上是常熟人,虽然后来搬到了苏州去住,但她祖父裴之廉还是靠常熟乡情,和翁帝师{20}续上关系,是翁派。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?”
“不过翁文恭倒台之前,他就倒了。翁文恭做许多事,全出于个人私怨,保守还是保守于保护儒学,不能说是完全反进步的。裴之廉虽然是他的晚生后辈,却比他还要保守。据说,在翁文恭倒台之前,两人就没什么往来了。翁文恭一倒,自然就更无可依靠。满清将亡之际,保守至此的人自然也没有捞到什么新的好处,不过赚了些油水,寓居上海,装个样子罢了。”
她听完,只是呆想,哥哥却和父亲议论起“遗老干嘛全家住上海这样不是很贵吗”等等。她朦朦胧胧地听见父亲说,“是啊,可谁能说的清呢?裴之廉八个孩子,什么样的都有,就是没有能干一番事业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