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笙抹开她的手,重新踏上回宣室殿的路。
迈上石阶,便能看到外殿里立着一排内阁的值夜大臣。
唐笙才进殿,第一道声音便响起了:
总督大人,百里加急,瓦格人进犯辽东边境了。
紧接着就是第二道:
唐大人,蕃西急奏,西域诸邦似有异动。
第三道也来了:
大人,仵作开馆检验过了,那尸首年龄对不上。
唐笙脚步一顿,偏首看向说话者。
其余人呢。
都能对上。
封锁各关隘,大力搜捕。
她正欲往内殿去,身后的朝臣匆忙叫住她,希望她能给秦玅观传话,内阁陈奏的许多要紧事,都需要秦玅观尽快拿个主意。
烛光下,唐笙高挑的身影轻晃。她缓了片刻,扶住朱门,喉头哑得说不出一句话。
朝臣自知催得不是时候,惭愧地低下了脑袋。
蕃西陛下早前已调整过布防,辽东有林朝洛镇守。唐笙沙哑道,若非能够颠覆朝纲,撼动国本的事,不必再陈奏。
还有一事,事关国本
袖风拂动,眨眼间,唐笙已调转了方向,往殿外去了。
诸臣齐侧目,面露忧色。
宫道上,唐笙的步伐越来越快,宫娥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。
唐笙不答,小宫娥体力不支,提着裙摆唤道:大人,您要到哪儿去!
朝元观。唐笙头也不回道,再有政事,转达方府尹。
天蒙蒙亮时,一队人马穿过齐安门直奔朝元山,领头人一身斯文宽袍,灌满风的衣袖间却压着柄长刀。
烛火熄了,寝殿内一片寂静。
秦玅观攒出些力气叩响木榻,方汀收拢只垂了一侧的帐帷,托她起身。
陛下,我扶您用药。方汀低低道。
与其说扶,不如说是圈和拖。
秦玅半身倚着方汀,指尖指向屏风。
陛下,您圣体要紧,政事还是等康健了再处置罢!方汀劝道。
秦玅观摇头:立储等不得
方汀别过脸,眼泪夺眶而出。
取,大印来。秦玅观挣扎着起身,险些滑脱方汀臂间的支撑。
来人!方汀叫来宫娥,一同托住秦玅观,来人!
艰难挪到五屏椅时,秦玅观几乎是枕着自己的手臂伏案书写。
方汀取来鹤氅,披在她肩头。
秦玅观握了几回笔,才颤抖着写下了秦长华三字。
这大概是秦玅观一生中,写过的最为漫长,最为艰难,措辞最为简洁的诏旨了。
第一道:惠明翁主秦长华立为皇太女。
第二道:唐笙加少傅衔,协领六部,辅佐军政。
朱笔滑落,彻底脱力的秦玅观枕上书案,静静望着方汀取出皇帝之宝,印上绢纸。
书案上落下点点泪痕,秦玅观挪动手腕想要掩去,却听得方汀带着哭腔的声音。
您这般,唐大人知道了该怎么办呐她哽咽道,这怎么能行?
熬不熬得过去是一回事,准不准备又是一回事。
无论如何,她都是大齐的皇帝,她赌不起。
秦玅观没回答方汀的话,只是在宫娥的搀扶下撑起些身。
虚掩着的明窗散进点点湿润的气息外边落雨了。
一场秋雨一场寒,檐下聚集的雨幕不似夏日的白茫,而是像弥散的雾气,飘于半空。
御马监应当放了油衣,唐大人淋不到雨。她知道秦玅观忧心,出声提醒。
秦玅观阖眸。
宫人们听到了念珠碰撞的细碎声响。
一直被秦玅观拢于掌心的东西露了出来。从寝殿挪至书房的路上,这串念珠几次要落下,所幸,最终还是被她带出来了。
封进匣。秦玅观摩挲温润的白玉珠,唇瓣翕动。
陛下?!方汀跪下,不敢去接这念珠。
秦玅观语调极轻,轻到只有方汀能听见。
在朕心中她已是妻
秦玅观真的累了。
唐笙亦是。
枕畔人睡去后,秦玅观若是醒着,便会无数遍凝望她的眉眼,想要将她的模样刻于心底。
她这一生囿于深宫,为了安宁不得不去争,为了那点抱负,倾注了半生心血。
为人钦佩,为人尊崇,为人算计,为人痛恨,为人唾弃。
短短四载,恍如一梦。
毕生所求,或许曾经得到,然而正如覆水,能触及的只有那片湿润,终究是无法久掬掌心。
她似乎一无所得。
秦玅观于暗淡的灯火下垂眸凝望,略觉荒诞。一双积蓄着力量的手却探了过来,一枚枚收紧指节,扣紧了她。
她似乎又赢得了什么。
病痛钝化了她的五感,但唐笙眼底的哀伤与茫然,夜深时的啜泣,她都知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