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(1 / 4)
人们说中秋节的月亮份外光明,事实上亦不过尔尔,还不及这几盏人造的射灯。陈秋倚着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,微微偏过脸,刻意不正眼看镜头,右手食指掂着下巴,单是纤细的尾指翘起来,一如花旦做的兰花指,做作地勾起一丝媚意。
「这表情不错,」对面其中一个持着半专业相机的男生高叫,约十七岁,和陈秋年纪相若,他摆摆手,嚷着:「但是秋秋,神情再哀怨点吧,你可是扮月姬的。来,望着月亮,幻想你是一个由月亮来到人间、非常思乡的月之公主。」
陈秋应了一声,揪着身上的月白色和服,往前方蹣跚走着,底下两个打灯的人也先关起灯,再抬着那笨重的射灯,一支箭似的往对面的小桥跑。这儿有小桥流水,但说穿了亦只是石屎糊出来的破桥,以及弥漫着恶臭的人工湖,湖底下尽是垃圾、死鱼、淤泥。拱桥的头中尾段都立了一座现代化的街灯,把那一丝矫情的古意撃个粉碎。
然而这也无妨。只要拍照时避了那街灯,单影圆月、桥头和老树低垂的流苏,人们便会相信这是一个属于古代的月夜,因为没人有闲功夫去考究,只要看起来美丽,什么都可以。
陈秋平时是不穿女装的。别说是臃肿的和服,就是普通的两片裙,他也觉得麻烦,裙底下凉晃晃的异样感只有女人才受得了。陈秋只有工作时才扮成女人——说是工作,实则不算,更确切来说,他是一个网路偶像,网名叫「秋秋」,专把一些私拍的照片放上网,久而久之竟聚了一群拥护者,他在网上混出个名堂来,而这是他始料不及的。
在那些照片中,陈秋不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,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美丽的少女。女僕、公主、女警、动画中的美丽人物、日本公主——这次他所扮的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公主,为他拍照的是一些网上识来的人。他们说「很喜欢可爱的秋秋」,又愿意为他免费拍照,说是学了摄影一两年,陈秋没怎么细想便答应了。
为了拍下最完美的照片,他们选了农历八月十五日的夜晚,来小公园拍照。这是已近凌晨二时,庆祝中秋节的人纷纷散去。由于是难得的佳节,管理员也隻眼开隻眼闭的,没来赶他们,任他们拍照。
陈秋拖着厚重的和服下襬,好不容易来到桥头。他一手扶住桥头,一手半举高,以肥大的衣袖遮去半张脸,侧着身子,仰视看着月亮,涂了粉红色唇蜜的唇半张,似是古代走出来、迷惘忧伤的美人。听见摄影师叫好讚赏,嚓嚓声交替响起,陈秋迷失于镁光灯和黯淡的清暉。
一个眼波流转,不远处的长椅竟坐着一个人——这不是什么怪事,但怪就怪在那人是他的同班同学,林春。
林春是一个书呆子,身子瘦弱,脸色青白,总是微佝着背的,整个人周围彷佛罩了一层浓雾,使人对林春的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,就只有那微丝细眼让人有丁点印象。陈秋与林春虽隔得颇远,可这时林春突然抬头,正正朝着陈秋的方向,那长椅旁立着一座昏黄的街灯,把林春半张青白的脸照成橙黄,另外半边脸却隐在夜色,陈秋心中突地跳了一下,随即移离眼光。
摄影师轻声责备陈秋的失神,他抱歉地笑笑,撒着娇,摄影师也就不再计较。再过了一小时,他才拍完照,那堆网友邀陈秋去玩,他回绝了。「哈哈,秋秋,难道家里人等你过节吗?」陈秋笑嘻嘻说:「我老母去了卖咸鸭蛋,老爸在大陆不知搞什么野鸡,有人等我才奇。」
说老实话,若不是那堆人肯为他免费拍摄,他才懒得出来。倒不是怕危险,只是无利益的事,他不屑做。
陈秋在公厕抹去浓妆,换回普通的男装,再走出小公园时,还见到林春坐在长椅,默然不动的,尤如一个冷硬的石膏像。陈秋逕自坐在长椅的另一头,与林春隔了一段距离。结果还是先由陈秋出声:「优等生,深夜一个人坐在这儿,不怕家人担心吗?」
林春没有答话,陈秋瞟他一眼,见他大腿上原来搁着一个方盒,细看之,那是一盒月饼,对,今天是人月两团圆的中秋。
「你爱吃月饼?」陈秋问,林春这才如梦初醒似的,瞄了陈秋一眼,说话时像机械人般单调:「吃吧。我只是想在吃完月饼后,干一件事。」
「干什么事?」
林春掀开饼盒的盖,把一个袋装月饼递给陈秋:「吃吧。」
「月饼,」陈秋嗤笑,撕开透明的包装袋,将月饼端在手上观看:「我不知有几百万年没吃过这东西。」幼时,家里还穷,每年中秋只买一盒蛋黄莲蓉月,每个月饼切开四角,爸妈各吃一角,他一个人独吃半个月饼。陈秋捨不得咀嚼那月饼,将之当成糖果在嘴里含着,莲蓉浆口,蛋黄咸香,饼皮有烤过的香气,直至妈责备他,他才咕嚕吞下残馀的莲蓉。
后来爸赚得几个钱,他开始往内地跑,有一回被妈捉个正着。此后夫妇俩完全没有交流,每年中秋过后,总要丢掉数盒吃不完的传统月饼或冰皮月饼。爸妈不吃,他也渐渐不喜欢太腻的月饼。两年前,连妈也去世了。不过,只要老爸给他零用钱,陈秋就不太讲究这等小事。他相信钱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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