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节(6 / 7)
虽说从未担忧过衣食,却也从没稍稍安心过片刻,睡梦中都觉着师傅随时要责骂。平日里,除了师傅教的活计,师傅家中无论大小事,他都得尽力抢着去做,有时觉着连个家奴都不如。
即便如此,他心里始终牢牢存着感念:师傅这是愿我成大材,这恩德一丝一毫不能忘。
唯有三桩事,梗在他心里,怨意越积越深。
头一桩是钱。学艺头几年,师傅管饭管衣,他感戴之极。可练到小木作,皆是在楼殿园宅工地上做活儿,照理便该有工钱,师傅却一文都不给他。等大木作练成,工钱早该翻几倍,他仍然一文钱都摸不着。师傅后来又收了几个徒弟,那几个人起头几年也没有工钱,到小木作时,他无意中听到,他们每月竟都能得两三贯钱。他顿时惊呆,不知道师傅为何单单对自己这么刻薄,心里虽然震怪,他却不敢问师傅,只能忍。直忍到如今,早已练出第一等手艺,却仍连花子都不如。
第二桩是婚姻。他拜师时才十三岁,年纪尚幼。过了几年,渐知人事,心头开始痒热起来。外头见到女孩儿,总忍不住偷偷瞅、暗暗念,却只能干馋白渴,一心盼着手艺练成,便好论这男女之事。等到大木作练成,已经年过二十,足以成家立业了,师傅却丝毫不言此事。那时师傅于他,已真如父亲一般,这婚姻大事,师傅不开口,他哪里敢提敢问?只能继续等。其他几个徒弟起先都住在师傅家中,大木作练成后,有家的回家,没家的师傅也让搬出去赁房自住,有活儿时才来做工。“黄富贵”的徒弟,在京城到处都说得起话,一般门户的女儿都愿嫁,那几个先后都娶了妻。唯独他,到如今,都已三十五岁了,却仍是个孤桩单杆儿。
第三桩则是名位。起初,莫说他自己,便是旁人,哪个不说,他这个穷门孤儿,能被黄岐收为徒弟,是积祖修来的福报。可后来,他却渐渐疑惑起来:自己拜师原是为能学成本事、挣出个头。可诸般手艺都学成后,他却仍得埋头跟在师傅身后,一步都不许远离,连抬眼直视、大声说话都不敢。其实,师傅的全套本事他都已经学到,而且师傅只知严守成法,不善变通。他却心思活泛许多,有时成法不足,他能因地因势想出些新主意,既不失堂正宏丽旧范,又能出些新鲜意趣。有了他相助,师傅才声名更盛,稳稳坐牢“黄富贵”的名头。这些,外人却一概不知,声誉尽归师傅。以他如今的本事,全天下走到哪里,都是一等大匠,在师傅跟前,却狗一般。许多回,他都想偷偷逃走,可一见到师傅那威严目光,他连挪开半步的气力都没有。他盼出头,盼了整整二十二年,这头却被师傅死死摁在腔子里,越盼越丧气,越等越灰心。
今年,师傅又领了艮岳御差,这是天底下头一等差事,京城三大营造师,李度不知去向,云戴又只善园林野逸之风,于皇家富贵一向力有不逮,师傅胜算极高。师傅若赢了,便能稳占天下头一位匠席。一旦到那地步,师傅只会越发威严,又正当盛年,自己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他的地界,永难出头。
上个月,还未到艮岳宿院时,师娘见师傅为构画图稿,连熬几夜,便在一旁劝说:“你也爱惜些身子,这图稿只是个引儿,一旦官家选中了,后面工程才要耗气力呢。你若累病了,谁来监造?”
他在一旁听到,一个念头忽而暗生:师傅若不在了,他的构画意图只有我最清楚,这艮岳工程,自然没人能跟我争。若能监造艮岳楼馆,还愁出不得头?
随即,这些年的冤屈愤懑顿时翻涌出来,杀意随之生出。不过,毕竟是相从二十多年的恩师,他哪里敢深想这等事?直到他们师徒被那殿头官拘禁在艮岳宿院后,每日眼见着云戴师徒之间亲亲善善、有说有笑,他无比震惊,师徒之间竟能如此和气?而他师傅,却比以往更加严厉,动辄高声斥骂,甚而扔笔摔盏。最后几天,只要见到他,师傅眼中便腾起怒火,要吃了他一般。
他再忍不得了。
这两天,他暗暗想出了个投毒之策。这法子最好下手,而且,云戴和师傅多年不和,众人皆知,如今正面对敌,偏生又同住一院。师傅若死,先怀疑的自然是云戴师徒……到明天,图稿便要上呈天子,今天是在那宿院最后一晚……他正在思忖,一眼瞧见卖药的彭针儿举着招子、背着药箱走了过来。他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里头有几十文钱,是常日里替师娘跑腿买酱醋绒线脂粉,尽力讲价,偷偷攒下来的。他拿着那些钱,快步迎向彭针儿…… 莫争
不寓心于物者,直所谓至人也。
——欧阳修
虹桥大乱时,云戴正巧行至桥上。虽然四周扰攘,他却不愿理会。他心里坠着一件大事——杀黄岐。
云戴比黄岐小两岁,今年五十三岁,中等身材,面相温朴。与黄岐物物皆求精贵相反,他向来事事随意,只戴了顶半旧黑纱帽,穿了件青绢旧袍。他见徒弟周耐挤到桥栏边去瞧热闹,有些不耐烦,正要去唤,一扭头却瞧见黄岐骑马从桥南头经过,后面跟着徒弟陈宽。他惊了一下,做贼被撞见一般,忙扭转了身子,心里暗暗惭愧,事情还没做,方寸已先乱,竟心虚到这地步。再想起家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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